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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琪:论美国的政治极化(三)

2022-12-03 00:25 周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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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受民主选举结果,这是在所有西方民主国家中都接受的原则,也是西方民主得以存续的基本条件。在没有根据的情况下质疑大选结果,并在法院驳回起诉之后,煽动支持者采取行动,冲击立法机构,毋庸置疑是对民主选举结果的否定,而且煽动者在事后并没有受到任何惩罚。这样的事情就堂而皇之地发生在自诩为民主样板的美国。

2020年11月3日美国总统选举日后,在选票尚未最后统计出来之前,特朗普便公开宣布自己获胜了。之后,尽管选举结果已经尘埃落定,特朗普仍然拒不承认自己的失败,他的团队还在许多州发起诉讼,认定大选中有舞弊行为,但这些起诉最终都被法院以证据不足驳回。特朗普不断散布有关选举舞弊的虚假言论,并向佐治亚州选举官员施压,要求他们“找到”足够多的选票来推翻选举结果。他还指责拜登窃取了大选成果,称总统选举结果是广泛欺诈的产物,不应被美国人民接受,也不应被州或联邦官员所确认。在选举结果宣布一天后,特朗普的支持者便响应他的号召,在美国各地组织集会,进行抗议。

这些行动在2021年1月6日国会举行联席会议确认拜登获胜的当日达到高潮。特朗普在华盛顿的椭圆广场上对数千人发表了长达70分钟的讲话,重申了其谎言,“我们赢得了这次选举,而且我们以压倒性优势赢得了选举”。他接着说:“你将拥有一个非法的总统。这就是你们将会有的结果,我们不能让这种情况发生。”“我们拼命战斗,如果你们不拼命战斗,你将不再拥有一个国家。”“在这之后,我们会走下去,我会和你在一起。”“我们要走到国会大厦,因为你永远无法凭软弱夺回我们的国家。你必须展示你的力量。我们要沿着宾夕法尼亚大道走,我们要去国会大厦。”作为回应,集会中的人群明确表示他们接受了特朗普的信息,他们在特朗普的讲话过程中高呼“为特朗普而战”,在特朗普演讲之后,众多暴徒行进至国会山,包围并袭击了国会大厦,他们冲破警察的阻拦,砸碎大厦门窗,甚至冲入众议院议长的办公室。录像显示,骚乱者大喊着“停止偷窃”,并威胁要伤害众议院议长佩洛西和主持国会联席会议的副总统麦克·彭斯等政界人士。国会议员、工作人员和记者在骚乱者闯入国会议事厅时被疏散。众议院议事厅外数千名身穿迷彩服的国民警卫队武装人员包围了大厦,一部分武装人员蜿蜒穿过大厅,所到之处把背包和武器堆放在一起。他们的出现让整个行动有一种战时之感。这次袭击直接造成5人死亡,其中包括一名警察,另有数十人受重伤。

特朗普大约在2021年1月6日中午向人群发表了讲话,国会定于下午1点召开联席会议清点选举人票,正式宣布拜登和哈里斯在大选中获胜。对美国国会大厦的袭击大约发生在下午1点10分后不久。在这一过程中,助手们请求特朗普呼吁暴徒们停止行动,但他起初拒绝采取任何行动阻止暴力,而且据助手们描述,当他看到这一切发生时,显得很高兴和兴奋。《华盛顿邮报》评论道:他的讲话“鼓励了,并可预见地导致了国会大厦的不法行为”。“在他长期讨好、纵容和招募极端分子为他做事之后,他发出了这些指示。”甚至连众议院共和党领袖凯文·麦卡锡(Kevin McCarthy)也在一次演讲中承认,“总统对周三暴徒袭击国会负有责任”,“当他看到正在发生的事情时,他应当立即谴责暴民”。

众议院决定以“煽动叛乱”的罪名启动对特朗普弹劾程序。2021年1月13日,众议院议长佩洛西发表演讲,谴责“暴动侵犯了人民国会大厦的神圣性,并企图推翻美国人民正确(投票)记录的意愿。我们知道,美国总统煽动的这种暴动是针对我们国家的武装叛乱。他必须离开,他对国家来说是一个明显的、现实的威胁。”随后,众议院以232票对197票通过了一项弹劾特朗普的条款,指控他“威胁了民主制度的完整性,干扰了权力的和平过渡,并危及了一个平等的政府部门”,在寻求推翻选举结果的过程中“煽动针对美国政府的暴力”,鼓励一群最忠实的支持者聚集在华盛顿与国会对峙。佩洛西呼吁将他免职,并取消他再次担任公职的资格。包括众议院共和党第三号人物利兹·切尼(Liz Cheney)在内的10名共和党众议员也投了赞成票。

尽管有很多共和党参议员都明白特朗普行为的性质,但他们仍然从党派利益出发来看待这一问题。以众议院议长佩洛西为首的民主党人曾要求副总统彭斯援引《美国宪法》第25条修正案41剥夺特朗普的总统权力,但亲身遭遇暴徒冲击国会大厦的彭斯在2021年1月12日给佩洛西的复信中说:“我不认为这样的行动符合我们国家的最佳利益,也与我们的宪法不相一致。”在众议院通过弹劾条款时,距离特朗普2021年1月20日结束任期仅剩下7天时间,当时参议院因正在休会,不能审议弹劾案,为此民主党人希望参议院多数党领袖、共和党人米奇·麦康奈尔(Mitch McConnell)动用紧急权力要求参议院提前复会,但遭到后者的拒绝。这样,参议院对弹劾案的审议就被推迟到特朗普离任之后。而这也成为许多共和党参议员其后对弹劾案投反对票的法律依据,尽管其论点遭到参议院多数议员和主要宪法学家的否定。

参议院对弹劾案的审议被安排在2021年2月9日进行。当时两党在大选后新一届参议院中的席位平分秋色,各占50席,而弹劾案的通过需要三分之二多数票,即67票。由于国会在所有重大问题上的投票都是以党派划界的,这几乎就是天方夜谭。2月13日,参议院最终以57票赞成、43票反对的结果,未能给特朗普定罪。仅有7名共和党人加入了民主党的行列。包括参议院少数党领袖麦康奈尔在内的大多数共和党人坚持认为,参议院没有宪法赋予的权力来审判已是普通公民的前总统。特朗普的辩护律师称:特朗普不能受审,因为他已经卸任,他的演讲不构成煽动暴力,而且受到宪法第一修正案的保护。1月26日,共和党参议员兰德·保罗(Rand Paul)仍然提出一项动议:在特朗普离任后如果面临弹劾程序,违反《美国宪法》,对此投支持票的都是共和党人,但这项议案在参议院以55∶45票被否决。

麦康奈尔在投票结束后发表演讲称,特朗普在这一事件中的行为是“可耻的玩忽职守”,他“在实际上和道德上都应对引发今天的事件负责”。但麦康奈尔又说,参议院从来就不是一个“道德法庭”。

在“无罪”判决宣布后,特朗普感谢了支持他的共和党人,并谴责了他所说的“我们国家历史上最伟大的政治迫害的又一个阶段”。他在声明中,没有表示悔恨,而是宣称:“我们历史性的、爱国的、美丽的让美国再次伟大的运动才刚刚开始。”他表示希望自己继续成为党内的一股政治力量。

关于民主党发起对特朗普弹劾的政治意图、共和党内的派系斗争,以及民主党和共和党孰是孰非,这些都不是本文的重点。本文想要说明的是,既然民主选举对于民主体制来说是至关重要的,民主的存续就需要竞争的各方都接受选举结果,即所谓“愿赌服输”。如果以没有根据的“选举舞弊”指责来否定和拒绝大选的结果,就与一些不被承认为稳定民主制的国家中在大选后出现的情况无异:这些国家中的一些派别可以以各种对选举过程的指责来发动一场政变,推翻选举结果。特朗普煽动支持者冲击国会的事件虽然没有严重到动用武力的程度,但在性质上(即否定大选结果)并无二致。


这还只是问题的一个侧面。另一个侧面是,美国的政治极化可以造成如此后果:政党可以为了自身的利益,而不计国家利益。明知特朗普的行为是对民主政治的极大危害,但为了党派利益,仍然要袒护他。而且,这也开创了一个危险的否认民主选举结果的先例。负责弹劾案的9名检察官之一的民主党人乔·尼格斯(Joe Neguse)在参议院投票前呼吁:“有些时刻超越了党派政治,需要我们把国家置于党派之上,因为不这样做的后果太大了。参议员们,现在正是这样的时刻之一。”但大多数参议员为了党派利益,对此无动于衷,这不能不说是政治极化造成的美国民主丑陋的一面。


在美国政治家们面对暴徒对国会的攻击还在盘算政党利益的同时,美国的西方盟国和伙伴国的政治家对其所见所闻无不感到震惊和痛心疾首。这些人中,凡是愿意开诚布公批评美国的外国领导人,包括英国首相鲍里斯·约翰逊(Boris Johnson)、法国总统埃马纽埃尔·马克龙(Emmanuel Macron)、德国总理塞巴斯蒂安·库尔兹(Sebastian Kurz)等人,甚至连印度总理纳伦德拉·莫迪(Narendra Modi),都不约而同地表达了如下一致看法:这是“民粹主义的煽动和反民主的攻击”,“美国人民的意愿和投票必须得到尊重”,“尊重自由选举的结果和政府权力的和平移交是民主的基础”,“必须确保和平有序的权力交接”,当“即将离任的美国总统支持者拿起武器挑战选举的合法结果时,一人一票的普世理念就会遭到破坏。”在事件发生后,由于卢森堡外交部部长让·阿瑟尔伯恩(Jean Asselborn)和欧盟高级官员拒绝会见美国国务卿迈克·蓬佩奥(Mike Pompeo),后者不得不尴尬地取消了对卢森堡、比利时和欧盟的访问计划。

美国布鲁金斯学会研究员罗伯特·卡根(Robert Kagan)并不是民主党人,而是一名美国著名的新保守主义者、外交政策方面的鹰派,但甚至连他都激烈抨击美国民主的现状。他指出,冲击国会的事件证明,“特朗普及其支持者正准备挑战宪法和民主规范”,“但是几乎所有美国人,除了个别政治家,都拒绝认真看待这一事件,没有试图阻止其发生。正如在其他出现法西斯领袖的国家中经常出现的情况一样,潜在的反对者在困惑与惊异中被这个富有魅力的独裁者所折服。”在美国,近几十年来,“对政党的忠诚已取代了对分权的忠诚,在特朗普时期更是如此”。正如两次弹劾特朗普的结果所显示的,“议员仅仅因为总统是他们的政党领袖就为其作辩护或忽略其不当之举。”

美国的政治极化阻碍了民主政治下的妥协,如果不加抑制地朝着这个方向走下去,对民主制的生存将是致命的。罗素在《论权力》一书中所做的关于民主政治中妥协必要性的论述,可能非常适用于美国的现状:“作为一种政府形式,民主政治的困难在于它需要做好妥协的准备。失败的一方不应把某项原则看得过于重要,以致使它怯懦到屈服;另一方面,多数派也不应滥用优势,以致引起反抗。这需要实践、对法律的尊重,以及相信他们的意见也许并无恶意的习惯。而更为需要的是,决不可以有一种会产生巨大恐怖的状态,因为在这种状态中,人们会去寻找领袖。一旦找到,便会听命于他,结果使他很可能成为一个独裁者。”卡根也持有同样的观点,他强调:“自由和民主要求接受不利的选举结果,愿意支持与我们意见相左的人上台执政。”他援引历史学家理查德·霍夫施塔特(Richard Hofstadter)的观点说,“自由和民主要求人们为了社会和平容忍错误。这种意愿部分源自于这样一种信念,即民主制度能够帮助执政党纠正错误和越权行为。”他警告美国人,如果没有改变,不久的将来美国国内还会出现对民主规范和体制的更大挑战。


原文:周琪:《政治极化正在溶蚀美国的民主》,载《美国研究》2022年第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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