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2年12月6日，印尼国会全体会议通过《刑法法典草案》（俗称刑法修正案）。该修正案待佐科总统签署后将成为印尼法律，于2025年实施。刑法修正案通过后引起各方不同反应，甚至出现零星的抗议示威。其实，这一刑法修正案涉及众多内容，全文长达226页，印尼国内外的绝大多数人只是根据媒体的报道，断章取义，造成诸多误读。如印尼《雅加达邮报》报道，刑法修正案意味着印尼进入了一个“非自由主义”和“宗教保守主义”盛行的新时代。英国广播公司称，印尼旅游业从业者担心该法将重创该国旅游业。美国驻印尼大使以及联合国驻印尼办公室分别发表声明，表示对该修正案的担忧，并警告此法或将使印尼的新闻自由、隐私和人权受到侵蚀，影响外国投资者对印尼的投资。部分印尼非政府人士对相关争议条款表示不认同。
刑法修正案通过后，2022年12月7日万隆市一个警察局遭自杀式炸弹袭击，当地警方称与反恐部门密切协调处理这一事件。
通奸罪或未婚同居罪被误读最多
令人啼笑皆非的是，很多人先把目光放在了这些条款上。刑法修正案第411条第1款规定，“凡是与非丈夫或妻子发生性关系者，均犯有通奸罪，可判处最高一年徒刑或第二类最高罚款”。第412条第1款规定，“凡是未婚同居的，可判处最高六个月监禁或第二类最高罚款”。所谓第二类最高罚款约为1000万印尼盾（约合人民币4400元）。但实际上，这些条款的实施是本着“不告不理”的诉讼原则，该诉讼只能由当事人的配偶、父母或子女提出，实施门槛不低。很多人误读为上述条款针对所有人，包括在印尼旅游的外国人，故认为将大大影响印尼的旅游业。
印尼是世界旅游胜地，尤其是许多澳大利亚人喜爱的旅游目的地，每年的澳大利亚游客都超过100万，许多澳大利亚年轻人还将印尼巴厘岛之旅视为成人礼的重要组成部分。对于刑法修正案关于通奸和婚前同居的条款，澳大利亚人十分敏感。澳大利亚广播公司解读称，该修正案将婚外性行为和婚前同居列为犯罪，这些法律适用于印尼人和居住在印尼的外国人，游客也不能免除这些规定。澳大利亚外交与贸易部网站立即将对本国游客前往印尼旅行的总体建议更新为“高度谨慎”。
对此，巴厘岛省长瓦严做出了澄清。他一再重申，巴厘岛省政府确保游客在酒店、别墅、公寓、旅社和水疗中心等进行登记时，不会被查问婚姻状况，并称根据旅游业界的数据，2022年12月～2023年3月巴厘岛将迎来更多游客。印尼旅游和创意经济部也做出及时回应，发表声明称，该刑法修正案通过以来，并没有出现外国游客取消到印尼旅游而导致旅游率下降的情况。
漫长的刑法修正过程
事实上，印尼此次刑法修正案有着非常重要的意义。
印尼是一个多元社会，拥有714个部族、1100多种方言。现在的印尼是以习惯法、现有刑法与伊斯兰教法来约束或规范普通人的生活方式。习惯法是普通印尼人生活方式的规范，可以说每一个部族都有自己的习惯法，规范着各个部族的日常生活。现有刑法则是来源于殖民地时期1918年荷属东印度公司实施的西方式法律，许多条文与印尼现代生活已不相适应。伊斯兰教法则只在印尼的亚齐特区实行。对现有刑法进行修订，需要考虑上述三种法律在印尼实践的基本现实，采取妥协或平衡的策略，兼顾各方利益。鉴于印尼社会的复杂性，平衡各方利益并非易事，这也就是刑法修正案一直被拖延下来的根本原因。
1945年8月印尼独立后不久即制订了宪法，但刑法修订却经历了漫长的过程。独立后为避免出现刑法真空，印尼政府于1946年发布第1号刑法令，基本照搬荷属东印度公司时期的刑法。1958年印尼成立全国法律辅导机构、1963年举办第一届全国法律研讨会，都是为了促进对刑法的修订。1993年刑法修正草案基本完成，但由于司法部长更替而暂停了刑法修订工作。1998年修订工作重启。2004年，刑法修订纳入国会优先立法议程。2014～2019届国会正式将刑法修正案列入国会决议事项。2019年9月国会对刑法修正案进行讨论，激起了社会强大反弹，当年9月23～30日，雅加达、万隆、日惹、三宝垄、棉兰、玛琅等地大中学生连续发起了大规模游行示威，并与警方发生冲突。鉴于强大的社会反响，佐科总统建议国会推迟对刑法进行修订。2022年11月24日，刑法修改案一读在国会第三委员会通过。12月6日，刑法修正案二读在国会全体会议上通过，将成为正式法律。
刑法修正案开宗明义指出，为了维护“建国五基”（印尼开国总统苏加诺制定的立国原则，即信仰神道、人道主义、民族主义、民主主义、社会公正）和印尼1945年宪法，以及尊重社会认可的普遍规则，需要制定新刑法以代替具有荷兰殖民政府色彩的现有刑法。刑法修正案要在公共利益、国家利益与个人利益之间保持平衡，保护刑法相关方的利益。
这部刑法修正案得到国会所有九个党派的一致书面支持，是改革派与保守派妥协的结果。虽然在国会举行全体会议表决时，代表保守派的繁荣公正党议员伊斯坎公开对草案第218条有关攻击总统/副总统和第240条有关对政府或国家机构进行侮辱的内容表示异议和反对，离场表示抗议，但并未影响草案获得一致通过。
圣诞和新年前夕巴厘岛外国游客增多，印尼交通部甚至增加了航班。
改革思维贯穿修正案始终
对于具有殖民主义色彩的现行刑法进行大幅度修改或增加新条款，是以改革思维为主导，需要遵循人权的基本原则，并要与民众的生活相协调。本次刑法修正案共有624个条款，而现有的刑法共有569个条款，增加了55个。约1/4的条款是崭新内容。例如涉及对总统/副总统或者政府进行侮辱的条款，就摒弃了原有的殖民主义精神，不再将这种侮辱看做普通刑事行为，而是作为侵权投诉处理，也就是说，执法机构只有收到当事人投诉，才能受理审讯，执法机构不能擅自审讯或逮捕相关之人。
刑法修正案首次将刑法分为三类，即主要刑法、补充刑法和特殊刑法。关于主要刑法，处罚不仅有刑事监禁或罚款，也有关闭处罚、监视处罚和社会劳动处罚。死刑处罚不再是主要刑法处罚，而是特殊刑法处罚，是选择性的处罚，并有十年缓行期。比如死刑犯为少年儿童和年龄超过75岁的老人，或第一次犯罪或者有其他特殊情况，可以实施缓刑十年，更多体现人道主义精神。
印尼政府和国会在此时通过刑法修正案，主要考虑是不想让修正案拖到2023年。因为2023年是印尼政治年，各个政党将准备2024年的大选和地方选举，无暇再顾及刑法修正案。经过印尼建国后的七位总统、约20位司法部长的59年努力，佐科总统利用现有民意的高支持率，力图在国会通过该修正案，无疑是试图为自己的政治遗产再增添一笔宝贵的财富。
维护社会稳定是修正案主要目的
自1998年进入民主改革时代以来，印尼实施“美式宪政框架”，在一定程度上保障了普通民众公平参与政治的权利，但过度的民主也造成了一定的社会混乱，引起了社会不稳定。目前，无政府主义、极端主义和恐怖主义是影响印尼社会稳定的三大因素，刑法修正案对这些问题都做了专门的规定。
刑法修正案第256条规定，“任何人事先未在相关权力机关报备而在公共道路或公共场所举行游行示威活动，影响公共利益或造成社会骚乱，将被处以最高六个月监禁或处以第二类最高罚款”。在印尼现实生活中，游行示威已日渐成为一门生意，一些人往往接受各种“工资”到固定地点进行游行示威，大大影响了社会正常秩序。该条款旨在规范游行示威行为，打击无政府主义。
第300条规定，“任何人在公众面前对印尼的宗教、信仰或他人、阶层或团体煽动敌对、暴力或歧视，将被处以最高三年监禁或处以第四类最高罚款”。该条款主要针对那些旨在挑起宗教、种族矛盾的极端主义分子。特别是在大选和地方选举中，这些极端主义分子常常试图引导舆论，干扰选举结果。
第190条规定，“任何人企图在公众面前通过口头或书面、社交媒体诋毁或更改‘建国五基’作为立国根本原则，将判处最高五年监禁”。第190条第1款规定，“如引起骚乱造成人民财产损失，将判处最高10年监禁；如造成人员严重伤害，将判处最高12年监禁；如造成人员死亡，则判处最高15年监禁”。正是这一条款引发了2022年12月7日万隆警察局的恐怖自杀袭击，袭击者即为恐袭惯犯。该条款触发了恐怖分子的敏感神经，是对恐怖分子的一种威慑。
自2014年佐科总统执政以来，印尼经济保持着年均5%速度的增长，2017年印尼国内生产总值（GDP）首次超过1万亿美元，迈入世界大型经济体行列。印尼的目标是力图在2045年跻身全球前四大经济体，实现“2045黄金印尼”梦想。而这一梦想的获得，必须拥有长期稳定的社会环境。在历史上经历过动荡、分裂的印尼，更加懂得社会稳定的重要性。刑法修正案尽管在部分条文上仍然存在一些争议，但得到国会所有政党的支持，可以说是一次难得的政治共识，有助于强化社会稳定的基础。印尼政府和国会将在三年的过渡期内，通过专家团队的普法与宣传，最大限度化解社会各界对刑法修正案的误读，使这个矢志“去殖民化”的新刑法，真正成为现代印尼人的生活规范，并为印尼强国梦注入更多动力。
（作者为中国社科院亚太与全球战略研究院研究员、东南亚研究中心主任）
《世界知识》2023年第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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