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 i 导 读
当地时间2024年11月6日凌晨,特朗普在美国佛罗里达州宣布胜选。四年之间,局势陡然逆转。备受争议的特朗普为什么争取了更多选民?这背后反映了美国社会的哪些变化?“特朗普主义”未来会和特朗普一起回归吗?
香港中文大学(深圳)人文社科学院校长讲座教授郝雨凡近日向南方周末记者表示,特朗普的强势回归与美国社会的变化密不可分,这代表了“自由主义思潮过度发展后,民众自发纠偏的一种历史趋势”。
本文经作者授权转发。
当地时间2024年11月6日凌晨,特朗普在美国佛罗里达州宣布胜选。截至11月9日最新测算结果,特朗普目前已获得312张选举人票,超过胜选所需的270张选举人票,提前锁定胜局。
2020年,特朗普顶着“任期内两遭弹劾”“坚定反对自由贸易”等争议头衔,在当年的美国大选中痛失六个摇摆州。2024年,重新回归的特朗普横扫包括内华达州在内的七大“摇摆州”,取得压倒性胜利。
四年之间,局势陡然逆转。备受争议的特朗普为什么争取了更多选民?这背后反映了美国社会的哪些变化?“特朗普主义”未来会和特朗普一起回归吗?
“今天的美国有意识形态、经济、社会文化等多重危机。美国选民急切想要看到改变,而他们希望特朗普会带来改变。”香港中文大学(深圳)人文社科学院校长讲座教授郝雨凡近日向南方周末记者表示,特朗普的强势回归与美国社会的变化密不可分,这代表了“自由主义思潮过度发展后,民众自发纠偏的一种历史趋势”。
另一方面,特朗普的反全球化策略,也契合了美国民众对这一轮全球化中“利益没有公平分配”的不满,进而带来了美国对华政策的转变。“可以说,中国被搅入了美国内部深层次的政治经济危机中,成了‘替罪羊’。”郝雨凡说。

香港中文大学(深圳)人文社科学院校长讲座教授郝雨凡。
“美国人希望特朗普带来改变”
南方周末:在美国大选正式开始投票前,你对大选结果做过研判吗?
郝雨凡:从今年春天起,我们开始跟踪美国大选。从前期拜登和特朗普的辩论,到后来拜登主动退选、哈里斯接棒,我们看到民主党支持率有小幅反弹,但很快消沉下去。我们早期就预测特朗普胜出可能性更大。然而,这次大选结果却是超预期的,特朗普的赢面比想象中大,选举人票大比例领先。这是美国草根民众对建制派精英的一次公投,是平民主义的一次回归,也反映出美国社会在政治理念上的撕裂。
南方周末:特朗普的胜选,与美国国内社会变化有关吗?
郝雨凡:特朗普会赢,不只是因为四年来拜登政府经济表现不好,还因为美国政治生态和社会文化心理出现了巨变。
1990年代我在美国一所大学里教书。如果系里空出了一个教职,那么会优先面试黑人应聘者。面试之后,如果水平基本满意、哪怕不是最好的,我们也会招他。为什么呢?因为美国民权运动后的针对少数族裔等弱势群体采取了保护政策( affirmative action),这也是弥漫美国社会并被不断强化的“肤色正义”——黑人与白人之间,首先要照顾黑人。与此同时,这也让很多白人感受到“隐性歧视”。
自由主义思潮在2008年奥巴马当选总统时达到顶峰。之后过度发展,传媒尤其是文化娱乐界被黑化的很严重,美人鱼、白雪公主、埃及艳后都用黑人演员演,具有自由主义倾向的精英集团又掌控着主流媒体,左右着话语权,逐渐演变为以自由主义和保守主义为政治底色的两党政治极化( Political polarization)。近年来,美国民主党更是把它固化为“政治正确”乃至一种社会主流意识形态,这引起了更多人的不满。
2016 年,政治素人特朗普在美国主流媒体的严重打压下能够突破重围,可以说是自由主义思潮过度发展后,民众自发纠偏的一种历史趋势。2020年美国大选中特朗普虽然败选,但美国整个政治文化趋势没有变。
2024年这一次美国大选,民主党不仅面临“经济下行”的减分项,还有拜登政府四处挑动战乱所导致的财政负担,此外还有百万非法移民的社会负担、多数美国公民在这一波全球化中收入停顿乃至下滑等。
种种因素下,民众对民主党的反感体现在了2024年的选票上。这也反映了美国民众对美国国内政治、经济、文化、社会思潮等方面的不满,反抗他们认为腐败且假公济私的建制派“分利集团”,希望特朗普能带来改变。
南方周末:从外部来说,特朗普采取的反全球化策略为什么能得到支持?
郝雨凡:首先,这一轮由美国推动的全球化浪潮,并非所有行业和阶层都受益。在技术革命推动下,产业链在全球布局成为可能。很多美国企业变身为跨国公司,全球布局。他们到发展中国家投资设厂、大赚特赚。而美国和其他发达国家里原本拥有的技术含量不高的行业、地区却受到巨大冲击。产业转移出去后,发达国家国内制造业及从业者利益受损,导致大量中产阶级破产,这也是为什么发达国家的民粹主义在1990年代后期就开始萌发,到了21世纪则形成了一种趋势。
也就是说,这一轮全球化加速了美国社会分层和贫富差距扩大,而阶层间矛盾也不断加深。此外,美国在力推全球化同时,还要花巨额成本维持与之相适应的国际经济体系。而中国恰好是这一轮全球化的一大受益者。所以,很多美国精英把中国描绘成导致美国工人阶级受损的重要根源。他们说“China is eating American lunch”,即中国人抢了美国人的饭碗。同时,他们还会互相指责对方党派对中国政策软弱。
所以,今天的美国应该是一个由意识形态、经济、社会文化的多重危机的组合体。而美国对华政策被其绑架和裹挟,中国无辜躺枪。中国卷入了美国内部深层次的经济危机和政治不稳定之中,成为“替罪羊”。
特朗普对美现有体制“深恶痛绝”
南方周末:特朗普当选之后,可能采取的最值得关注的政策有哪些?
郝雨凡:特朗普对现有美国政府体制可以说有点“深恶痛绝”,他上台之后,恐怕首先会对内开刀,打破建制派和传统利益集团垄断政府体制的结构,比如美国深层政府(Deep State)。这里代指的是美国庞大的文官队伍及其体系。这些文官不是政治任命的,而是一级级自下而上晋升的;他们观念顽固,与利益集团关系盘根错节,不易受政治任命官员所摆布。
美国政府的运作离不开文官体系的作用。特朗普上台后极有可能会规范文官队伍,会重点打击和削弱推动自由主义理念的建制派力量,推进保守主义的司法改革,削弱某些联邦政府部门,裁减一部分不听话的部门,减少联邦政府开支,甚至把部分机构移出华盛顿特区,以增强总统对深层政府的文官队伍的控制权。美国古典经济自由主义和文化保守主义极有可能会全面反扑,美国政治生态可能会进一步恶化。
美国宪法规定总统任期只有两届,这很难轻易改动。特朗普会考虑自己留下什么的政治遗产(political legacy),即能让后人记住他做了什么,大概率不至于太出格。
未来四年,特朗普一定会尝试兑现选举时许下的一些承诺,回应百姓最关切的问题,如减税,严控边境,放弃拜登的“新能源”战略,国内关注关心的社会不公、贫富差距拉大以及失业率居高不下等问题,其中很多都与美国经济和通货膨胀有关。
此外,这一轮全球化中,特朗普总觉得美国付出太多、收获太少,对外他会采取保护主义的方式来提振美国经济。高科技领域,特朗普将对美国的竞争对手进行封锁,以确保美国的领先优势。贸易上,他会采取提高关税的方式鼓励海外的美国企业回归本土,并吸引外国企业到美投资设厂。19世纪末,美国国民经济之所以能够取代英国,成为全球第一,就是当时的美国总统采取了保护主义的贸易政策,保护了当时美国的支柱工业和国内市场。
南方周末:特朗普上一届的执政理念被称为“特朗普主义”——比如“美国优先”、贸易保护主义、外交单边主义等。您怎么看待“特朗普主义”?它会在新一届特朗普政府回归吗?
郝雨凡:“特朗普主义”实际上是独霸主义、民粹主义、经济民族主义和白人至上主义的混合体,就是用极端、不在意是否符合国际规则的方式实现美国再伟大。特朗普主义回归是必然的,比如更加严格管控边境,收紧审查移民申请,驱赶百万非法移民,增加甚至设定高关税,同时美国会鼓励已经在全球产业链布局的跨国公司尽量回流。
美国是一个高负债国家,面临的一大困难就是缺钱,包括特朗普在内的前几届美国政府一直在透支美国经济。如何解决?一个可以预见的办法就是采取措施缩减联邦政府开支。在外交上,特朗普可能会收缩美国的海外军事存在,或者要求盟友掏钱支付保护费。他会进一步推动美国从全球治理体系中撤退,削弱多边合作机制。
南方周末:特朗普在竞选时多次表示,如果他当选,可以在24小时内结束俄乌之间的战事。在你看来,这只是他竞选时的豪言壮语,还是说有自己的逻辑和打算?
郝雨凡:俄乌冲突牵扯到西方价值体系当中很看重的一点,也就是战后国际体系和地缘政治的一些基本原则。美国国内对俄罗斯出兵乌克兰的谴责是有共识的,分歧在于是否应该不断提供军事援助,是尽快停火,还是支持战斗到最后一个乌克兰人?特朗普的外交政策会有孤立主义加单边主义的色彩,上台后肯定会减少对乌军援,并给乌克兰施加压力,让其早日回到谈判桌前。
任何战争最后结束一定要靠谈判。特朗普作为一个商人,一定会挑一个对美国和乌克兰都有利的时机,尽早结束这场冲突。但这并不是明天就会发生,还是要看谈判是否能达到多方都能接受的条件。
“要警惕华盛顿不负责任的鹰派”
南方周末:特朗普二度当选,对中美关系意味着什么?
郝雨凡:现在一提到特朗普上台,大家好像都很悲观,觉得充满不确定性。特朗普肯定会出台一些我们极不喜欢的政策,会对中国造成伤害,但要说他会彻底放弃中国市场也不太现实。
中国是仅次于美国的全球第二大市场,我们有庞大的市场规模和很强的产业生态,而且过去三十多年,中美经济已经深度融合。特朗普的政策是要振兴美国经济,如果与中国经济彻底脱钩,也会伤害美国经济,会使他重振美国经济更加困难,更会推高美国通胀。特朗普当选后,中美关系的确面临不确定性,但并不至于像我们想象的那样坏。美国可能在有些领域里走得远一点,越过中国红线,但在有些领域还是会保持节制。
南方周末:哪些领域会走得远一点?
郝雨凡:过去20年,和中国相比,美国的制造业能力的确在明显下降,甚至有数据说中国的制造业加工能力已经是美国的两倍甚至更多,但我们做的基本上还是中低端和部分中高端的,现在正在往高端移动,美国肯定会进行围追堵截,因为这触动了美国经济优势的根基,动了美国的蛋糕。
美国想要的是在经济上继续保持领先,在制造业方面能和中国有一拼之力。如今,全球已经进入新一轮人工智能技术革命阶段,美国势必要争夺这一领域的制高点。而中国又在“新质生产力”领域后起猛追,持续发力。让美国人有了深层恐惧,美国很担心中国在制造业领域继续发力,自己无法取胜,他们一定会把重点放在未来高科技领域和中国的竞争上, 会对中国有更多的封锁政策。
南方周末:台海跟南海其实一直是影响中美关系的重要因素。特朗普当选后,会采取什么样的措施?
郝雨凡:大家普遍担心在台海和南海,会不会偶发中美之间的军事冲突,我觉得可能性不大。特朗普是商人,比较功利和现实。特朗普第一任期中值得炫耀的一点就是没有在海外动兵,这些考量和冲动可能会形成道德约束,将减少特朗普未来4年出现中美军事冲突的可能性。特朗普本身不喜欢打仗,但也要看他所选择的主要团队助手是谁。华盛顿实际上有两个对华鹰派,一个是负责任的鹰派,一个是不负责任的鹰派。负责任的鹰派希望管控中美战略竞争,而不负责任的鹰派很希望未来一段时间和中国有一次局部军事冲突。
美国精英层有种认知,美国现在只在两个领域仍然领先中国,一个是军事,另一个是高科技。他们认为中美军事实力存在至少10年左右的代际差。如果中国继续以现有速度发展军力,10年之内就可能弥补上这个差距,到那时美国再也没有对华动武的可能,因为既无胜算又代价太大。不负责任的鹰派很希望利用这个时间窗口挑动中国周边国家,与中国发生局部冲突。美国可以支持搞代理人战争,必要时也可以直接下场。
不负责任的鹰派觉得,凭借美国在中国周边搭建的军事结联盟体系,包括韩国、日本、澳大利亚,还想拉上新西兰以及可能的印度,再加上美国在印太地区的军事布局和能力,足以支持其打一次局部战争,美国或许不会赢会输,但美国输的一定比中国要小。在不负责任的鹰派看来,中国过去40年改革开放所积累的财富大多集中在沿海一带,如果在相关区域发生一次局部冲突,会给中国带来巨大的战略损耗,拖延中国追赶美国的速度。尽管在局部冲突中,双方都要受到损耗。
不负责任的鹰派会在南海、东海、台湾海峡或者其他地方不断煽风点火,但双边关系永远是双边互动的结果,你动我不动就打不起来,这要看中国的应对智慧和策略。其实也不必太悲观,我们要有战略定力和长线战略思维。
南方周末:特朗普的经济政策被归结为“对内减税,对外加税”,这是否会加剧中美贸易战的激烈态势,甚至可能出现“最恶劣的险境”?
郝雨凡:要看你怎么定义“险境”。我觉得短期内中美有可能出现某种暂时的稳定,但未来特朗普肯定会权衡美国的利益,对华采取强硬措施。
并不是说美国怎么做,中国就只能被动挨打。很大程度上讲,美国也要顾及中国的一些核心利益。特朗普其实心里很清楚,中国已不是过去的中国。我们手里面也有很多牌,对于美国的一些动作肯定会有回应。
我觉得不要太悲观,我们要看大的趋势。判断特朗普也需要想象力,不能简单的用他第一任期的作为,来判断他的第二任期,他下台后的四年一定会有思考,未来四年特朗普也可能不再是单纯的商人,也许会从政治家的角度看待美国,看待世界和中国。特朗普治下,美国肯定会进行全球战略收缩,减少其现在所承担的维系全球体系的巨大成本,把焦点放在美国国内。
美国从来不是铁板一块,美国内部的困难纷繁多样,我们不要总觉着美国的眼睛只盯着中国,他们也要盯着国内的诸多棘手问题,也要盯着世界。美国进入了一个困难时期。其实现在全世界都进入一个转型期,各国都要面对各种各样纷繁复杂的关系互动以及利益的分配与协调。我们应该了解世界利益分配格局的变化,看清当下美国的利益和需求,研究影响世界格局变化的主要国家的利益和需求,跳出中美关系来看中美关系,可能会使我们更能看清未来几年中美关系的走向。
原文:南方周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