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 i 导 读
4月3日上午,北京大学国际关系学院第八期“洞明书屋”分享交流会在学院图书馆洞明讨论室举行。北京大学国际关系学院教授张小明作为主讲嘉宾,与同学们交流研讨他的新著《冷战及其遗产(第二版)》。活动前,张小明教授接受了小i专访,就新版的补充完善、新材料对冷战研究的影响、“新冷战史”研究、冷战的历史经验以及冷战的中国视角等进行了深度解读。
张小明教授在采访中指出,当前“新冷战”概念的使用和流行,本质上是用旧瓶来装新酒,是一种思想贫乏的表现。同时,冷战作为历史上大国竞争关系的延续和表现形式,在今天仍具有超越时空的意义,可以帮助我们理解当前的大国战略竞争关系。当今的冷战研究者们,正在逐渐摆脱两极对抗的思路,用更为平衡和“中国”的视角来看待和理解冷战。

问题一:您在第二版序言中提到对第一版进行了“补充、修改与完善”,尤其是补充了冷战结束后30年来的新研究视角和案例。请您着重介绍一下新版的增补内容与思路,这些调整是否与近年来世界局势的变化(如俄乌冲突、大国技术竞争等)存在呼应?
张小明教授:这本书是相隔27年(再版)。这27年间,世界发生了很大的变化,冷战史研究的文献也增加了很多,所以补充还是比较多。大概从字数上来说,(新版)比原来多了六到七万字。这次再版主要修订在几个方面:
第一个方面就是补充了新的文献。新的材料出现了很多,新的研究成果也增加了很多,我就要在新版当中有所反映,因此也是看了不少新的材料,这是第一个修正的地方。
第二个就是中国部分改得比较多。原来有一章是“冷战中的中华人民共和国”,后来我将题目改成“中国和冷战”,主要的原因是我把新中国建国之前的国共内战也加入进去。这样使得有关中国和冷战的关系就变得更为完整,就不只是1949年以后新中国跟冷战的关系。这章改动得是比较大,也是花的时间和精力比较多。因为有关国共内战那一部分,我过去在写第一版的时候,相对来说不是特别熟悉,材料看得不多。但是这一版相关的材料看得比较多,把四九年之前的那一段历史都写进来了,这是比较大的一个变化吧。
第三个修正的地方是一些用词我做了一系列改动。特别是在谈到冷战时期东西方冲突,有一系列地区冲突的时候,我过去的用词有一些中国的色彩。比如“苏联入侵阿富汗”这样的用词,这是中国的用词。后来我也是看国际上通用的说法,国际冷战史学者大部分都使用像“阿富汗战争”这样的词,那么我这一次我也改过来了。另外,原来的“安哥拉内战”,我也改称“安哥拉战争”。所以用词方面有一些调整,使用国际学术界比较通用的一些词汇。
另外一个更大的改动就是最后一章——“冷战的遗产”。那一章基本上是重新写的,因为我当年在写第一版的时候,冷战刚刚结束没有多长时间,冷战的遗产看得不是那么清楚。现在经过二三十年,我觉得冷战的遗产就看得更为清晰一点。所以这一章也是改动得比较多的部分。
刚才说到是不是跟现在的国际形势变化有关系?确实有很大的关系,因为冷战结束后30多年来,我觉得一个很大的变化就是冷战的影响能看得更为清晰。也是由于这个原因,冷战遗产的部分是改动比较大的一章。包括今天,像正在发生的俄乌冲突,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也属于冷战的遗产。
问题二:过去二十年间,多国冷战时期档案(如中国改革开放初期外交文件、东欧国家解密资料等)陆续公开。您认为这些新材料的出现对冷战研究的意义是什么?是否将改变学界对于冷战关键事件(如中苏分裂、古巴导弹危机)的解读?
张小明教授:因为历史研究都是要基于文献。文献越多,对于冷战史研究来说,就越好。档案一定要使用多种的档案,或者叫多国的档案。只使用一方档案的话,一定会有问题。因为每一个国家的档案,可能都会有一定的倾向性。做冷战史研究,现在条件越来越好的一个很重要原因,就是解密档案越来越多,而且是多国档案现在都解密。这样对研究者来说,可以对多种的档案进行比较,然后来鉴别。这样我们对冷战时期所发生的事情会有更清晰的了解,可能会有更合适的答案。
我过去在做冷战史研究,或者说我当时在写第一版的时候,可能主要还是利用美国的解密档案。用美国的档案比较多,我觉得是会有一定的倾向性。后来前苏联档案大量地解密,而且不少前苏联档案都已经被中国的学者翻译成中文了,中文出版,现在都可以利用。除此之外,连东欧国家档案也解密,还有其他更多的国家档案都解密。我觉得这对于冷战史研究来说是一个巨大的推动。我觉得主要意义在于,从原来单一的档案变成了多方的档案。
问题三:当前学界对冷战的研究正从传统“美苏两极对抗”叙事转向多维度分析(如全球南方角色、意识形态的文化渗透、科技与情报网络等)。您如何看待这些新兴视角,以及您认为“新冷战史”研究对理解当今国际秩序具有哪些启示?
张小明教授:我觉得这也是冷战史研究的另外一个变化,所谓的“新冷战史研究”,或者叫“冷战史新研究”。它的第一个很重要的特点就是刚才说的使用多国档案;另外一个就是从研究视角来看,不再像过去那样关注于美苏对抗,从美苏对抗转移到冷战的别的方面。
我是在1998年出版的本书的第一版,我当时写作的一个基本思路,就不以美苏关系作为一个主线,而是以战争与和平作为一条主线。另外我在书中,也分析了像核武器与冷战、第三世界与冷战,还有像冷战时期的东西方经济关系、中国与冷战等等。这跟传统的写冷战的思路好像还是有一些不同。
那么现在我觉得,在冷战史研究当中,不管是在国际学术界还是中国学术界,现在思路变得更为开阔。有更多学者是从不同的视角来分析冷战,尤其是今天有很多的学者在研究一些,像文化冷战、科技冷战、冷战时期的隐蔽行动或者秘密行动等等。这都是过去冷战史研究中比较少受到关注的领域。我觉得这是学术研究的一个进步吧,也是学术研究的一个发展。这样使得我们今天看冷战,会把冷战这个现象看得更为立体一些、更为多面一些。
问题四:您在书中强调冷战遗产的“持续性”,而近年“新冷战”概念频繁出现在政策界与媒体讨论中。您认为将美方所谓的“中美战略竞争”定义为“新冷战”是否恰当?冷战的历史经验对管控当前大国冲突有哪些警示或借鉴?
张小明教授:现在大家都在使用“新冷战”这样的概念。我是这么来理解的,“新冷战”这个概念的使用和流行,表明我们现在不管是研究界,还是舆论界,还是政界——思想和语言的贫乏——都在使用旧的概念来理解和描述新的国际关系。这说明人们的思想是挺贫乏的,我觉得“新冷战”这个概念的使用就是用旧瓶来装新酒。
“新冷战”这个概念出现得很早,在上个世纪80年代初,或者是说在阿富汗战争之后,实际上“新冷战”概念就已经出现。当时是指的80年代上半期的美苏关系,称为“新冷战”。在1985年戈尔巴乔夫上台之后,“新冷战”概念就不再使用了。到了冷战结束以后,这个概念又重新被使用,开始指的是美俄关系,美俄的“新冷战”。最近些年来,“新冷战”主要指的是中美的“新冷战”。所以这个“新冷战”完全是一个旧的概念。现在被重新使用,我觉得这是思想贫乏的一个重要表现。
另外一点就是我们现在都在谈冷战,谈“新冷战”,这可能也说明一个问题。就是冷战,一方面它是特殊历史背景下的产物,它有它的时代性。另外一个方面在我看来,冷战也有某些超越时空的意义。或者说,在我看来,冷战可能是历史上大国竞争关系的延续,或者是历史上大国竞争关系的一种表现形式。所以从这个层面上来说,冷战具有超越时空的意义,这也是我们今天要研究冷战的意义。
我们不只是要了解冷战到底是怎么回事,我们也要从冷战研究当中理解,今天的大国战略竞争的关系。它跟冷战时期的大国竞争关系有一些相似性,跟历史上的大国竞争关系也有一定的相似性。今天我们都叫“大国战略竞争”,是不是一定要把这个大国战略竞争称为“新冷战”,我觉得倒不一定。当然你一定要使用这个词的话,我觉得也可以,因为可能现在找不到更合适的词汇来描述。这是我的理解。
问题五:您在第二版中特别讨论了非西方国家的冷战经验。作为长期参与国际学术对话的中国学者,您认为中西方冷战研究在问题意识与史料诠释上形成差异的深层原因是什么?新版在保持中国视角独特性的同时,如何与西方主流冷战史叙事建立更具批判性的对话?
张小明教授:这是一个很大的问题,也是一个很有意义的问题。不同国家学者的研究思路,肯定会有自己的一些特点。我觉得这可能跟文化、观念有一定的关联性。但是也不能够绝对。因为我们看到,比如在美国冷战史学者当中,其实也有多样的观点。而且实际上在美国冷战史研究当中,先后也出现多个学派,不同学派对于冷战认识也不一样。
当然,中国冷战史学者,我觉得也很多样。并不是中国学者的看法都完全一样的,其实也存在着这种多样性。所以不能够简单的说,西方冷战史学者是一个观点,中国冷战史学者是另外一个观点。我觉得不是这种简单的、对立的、界限分明的这么一种关系。
我自己的理解,在主流的西方冷战史学者当中,有一个基本的倾向:比较注重两大意识形态之间的对抗,或者说具有比较明显的“黑白对立”的观念。我不知道这跟西方传统的思维方式有没有关系,但我看到的主流的冷战史学者这种倾向还是比较明显的。
那么在中国,其实我们过去,不管是我们官方媒体对冷战的报道和分析,还是我们学界对冷战的分析,其实也有类似的倾向。也是过于强调两种社会制度、两种观念之间的斗争,也有跟美国西方学者类似的观念。而且我们在处理跟美苏关系的时候,我们的官方政策其实也曾经有类似的倾向——就是我们必须在两个阵营当中选边站。
但是到了上个世纪80年代,我发现,中国人看冷战的思维方式发生了很大的变化——我们不再从黑白对立或者两极对抗这种思维方式来理解冷战。当时中国官方提出了我们独立自主的外交政策,我们就不在美苏之间选边站,这使得中国外交发生了一个很重大的变化——我们就逐渐摆脱了冷战。本来中国是陷入冷战当中、受冷战的很大影响。但是从80年代上半期开始,到80年代下半期,中国就直接从冷战中摆脱出来了,我们就不再是冷战的一部分了。我觉得这可能极大地影响了后来学者去观察冷战、来研究冷战(的视角),就是我们不再从两种社会制度或者两种观念之间的斗争这个视角来看冷战。
我们也可以用中国的方式来看冷战,我不知道这跟中国传统的中庸之道有没有关系,我们可能更强调这种平衡。我们不会用那么黑白分明的观念来看问题,我不知道这是否是属于中国的视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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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洞明书屋”系列活动融合了学院团委学术科创部“悦读会”与北京大学中外人文交流研究基地“学者新书”两大品牌活动,并在此前基础上推陈出新。“洞明书屋”系列活动定期于学院图书馆洞明讨论室举办,旨在融合学科特色与思政教育,借助温馨的师生交流氛围,丰富学生专业知识,提升学生人文交流素养,展现当代国际政治学者风范,继承和发扬学院优良的学术文化传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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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京大学中外人文交流研究基地
采访:徐畅
文字整理:徐畅、杨云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