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日,西方国家陆续承认巴勒斯坦国,美国成为安理会五个常任理事国中唯一尚未承认巴勒斯坦国的国家。北京大学汇丰智库中东研究所执行所长、中外人文交流研究基地特约专家朱兆一表示,这表面上是理念的觉醒,实则折射出人道主义、战略和经济议程的多重现实考量。
他还认为,尽管取得了国际承认的基础,巴勒斯坦建国依然面临四大难题:碎片化的领土困局、耶路撒冷地位之争、内部治理撕裂,以及以色列的系统性阻挠。对此,国际社会和当事各方需要探索如何把象征性的“承认”转化为实质性的“建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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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日,英国、法国、加拿大、澳大利亚等十余个西方国家在联合国大会期间宣布正式承认巴勒斯坦国,使联合国193个会员国中承认巴勒斯坦国的总数增至157个,占成员国的81%。由此,美国成为安理会五个常任理事国中唯一尚未承认巴勒斯坦国的国家。

2025年9月12日,联合国大会以142票赞成、10票反对、12票弃权的表决结果通过一项决议,支持关于和平解决巴勒斯坦问题及实施“两国方案”的纽约宣言。新华社发(联合国供图/洛伊·费利佩 摄)
在新一轮巴以冲突已造成超过6.5万名巴勒斯坦人死亡的背景下,以色列总理内塔尼亚胡称,多国承认巴勒斯坦国是在为恐怖组织颁发“奖赏”,声称“巴勒斯坦国不会建立”。现实中,巴勒斯坦领土依旧支离破碎、大部分处于被占领管制之下。
如今,西方国家陆续承认巴勒斯坦国,是“两国方案”重获生机的信号?或者还只是象征性的“承认”、无法撼动既定现实?
1.承认巴勒斯坦国的源起
巴勒斯坦建国的国际承认早有其历史基础。1988年11月,巴勒斯坦领导人阿拉法特在第一次起义期间宣布巴勒斯坦国成立,并将耶路撒冷定为首都。此后,来自亚非拉等第三世界的80多个国家迅速承认了巴勒斯坦国,使其在国际上获得初步合法地位。

2025年9月18日,在加沙城以西的沿海公路上,人们运载着生活用品,汇入人潮向南撤离。新华社发(里泽克·阿卜杜勒贾瓦德 摄)
进入21世纪,特别是在2012年联合国大会以138票赞成通过决议将巴勒斯坦提升为“非会员观察员国”后,巴勒斯坦的主权声索进一步巩固。2024年以来,巴勒斯坦的“外交承认版图”持续扩大:挪威、西班牙、爱尔兰等欧洲国家掀起首轮承认潮;英法的正式承认则标志着西方阵营长期的政策壁垒被攻破。加拿大、澳大利亚等美国盟友也改变立场,使巴勒斯坦的国际承认国遍布全球南北。
截至目前,193个联合国会员国中已有157个承认巴勒斯坦国为主权国家。这一数字不仅意味着巴勒斯坦国获得了广泛的外交承认,也为其加入更多国际组织和多边公约铺平道路。例如,广泛的国家承认强化了巴勒斯坦国在国际刑事法院等机构诉诸法律的地位,使其有资格就战争罪行追究以色列责任。
然而,国际承认的洪流并未立刻转化为巴勒斯坦人民触手可及的主权现实。尽管已有超过三分之二的国家承认了巴勒斯坦国,但巴方依然缺乏实际的主权要素:没有独立军队,无法控制自己的全部边界口岸,财政收入也高度依赖以色列代征税款的移交。根据巴以签署的《巴黎议定书》,以色列自20世纪90年代起代为征收巴勒斯坦进出口关税和增值税,每月移交约1.88亿美元,占巴勒斯坦政府财政收入的约75%。
此外,巴勒斯坦政府既无自主货币,也无法完全掌控领土内的水源、电力供应和对外贸易通道。以色列掌握着对加沙和约旦河西岸的进出控制权,随时可以切断燃料、电力供应并封锁口岸。
国际社会对巴勒斯坦国的承认蕴含着对“两国方案”的历史承诺,但这一承诺至今未能兑现。早在1993年的《奥斯陆协议》中,巴以双方首次直接谈判,设想在约旦河西岸和加沙建立一个巴勒斯坦国,与以色列和平共存。遗憾的是,32年过去了,这一蓝图并未变为现实。虽然巴勒斯坦在2012年获得联合国观察员国地位,在法理上被视作“国家”,但美国多次利用其安理会否决权阻止巴勒斯坦获得正式的联合国会员国身份。
2.西方为何逐渐转向
2024-2025年部分西方国家相继承认巴勒斯坦国,表面上是理念觉醒,实则折射出多重现实考量。
首先是人道压力的倒逼。加沙地带在战火中陷入浩劫,超过6.5万名巴勒斯坦人丧生。联合国机构评估认为,加沙220万人口中有96%面临急性粮食短缺,其中22%已达灾难级别的饥荒境地。触目惊心的平民伤亡和人道灾难在全球引发道义震动。
对于拥有大量穆斯林移民和同情巴勒斯坦民意的西方政府而言,继续袖手旁观已难以向国内公众交代。法国国内穆斯林人口约占总人口的10%,在加沙危机中这一群体举行多场游行要求政府采取平衡立场。英国、澳大利亚等国的进步派舆论也不断呼吁承认巴勒斯坦国以彰显人权立场。
其次是战略止损的需要。美国在冲突中的表现,令其欧洲盟友背负沉重的外交道义包袱,削弱了西方在国际舞台上的信誉。华盛顿多次动用否决权阻止联合国安理会停火决议通过,英法等传统盟友意识到有必要与美国的中东政策保持适度距离,通过承认巴勒斯坦国来挽回自身形象、重塑自身在中东事务中的影响力。
第三是经济议程的驱动。俄乌冲突导致欧洲能源供应紧张,石油输出国组织成员在中东局势中的立场变得至关重要。为了修复与海湾阿拉伯国家的关系、确保能源安全,欧洲需要释放支持巴勒斯坦正义事业的善意。承认巴勒斯坦国可换取沙特等国在能源和地区合作上的配合。
相较于盟友的松动,美国政府在巴勒斯坦问题上的立场呈现出明显的“双面游戏”特征。美国历届政府口头支持“两国方案”,却在实践中不断以偏袒行动阻碍巴勒斯坦建国进程。从其国内政治看,美国对以政策长期受制于强大的亲以色列游说集团和选票因素。美国国内犹太裔在选举政治中举足轻重,许多政客视其为不可触碰的势力。
从战略依赖看,美国与以色列早已形成深度捆绑的军工利益共同体关系。以色列被视为美国在中东最可靠的前沿盟友,美军在中东多个基地的情报与防务合作高度依赖以方提供支持。同时,美国每年向以色列提供约38亿美元军事援助,用于采购美制武器。这一庞大利益链使美国在政策上对以色列“拉不下脸”,无论是停止对以军售还是支持巴勒斯坦入联,都被视为威胁同盟关系的禁忌。
3.建国面临四堵高墙
国际承认的大门敞开后,摆在巴勒斯坦面前的依然是四堵难以逾越的高墙:碎片化的领土困局、耶路撒冷地位之争、内部治理撕裂,以及以色列的系统性阻挠。

2025年7月25日,在加沙城一处避难所,一名女子怀抱营养不良并患病的儿童。新华社发(里泽克·阿卜杜勒贾瓦德 摄)
第一堵墙——巴勒斯坦面对的是无法拼合的国家版图。巴勒斯坦未来国家最核心的要素——领土完整,如今被割裂得满目疮痍。在约旦河西岸,自1967年以来以色列兴建了超过140个正式定居点和许多非正式前哨,串联起复杂的控制网络,将巴勒斯坦城镇和村庄切割成大小不一的“飞地”。目前巴勒斯坦人在西岸实际控制的A、B区零散分布,彼此间往往被以色列控制区和定居点所阻隔。数据显示,以色列在西岸设置了近900个检查站和铁门,严重阻碍巴勒斯坦人的内部通行。
更严峻的是,以色列正试图通过新一轮定居点扩张彻底断绝巴勒斯坦建国的地理可能性。2025年8月,以色列政府不顾国际反对,批准重启长期冻结的E1定居点计划,在耶路撒冷以东修建约3400套新住房。E1计划一旦全面实施,将把耶路撒冷东部与西岸其余部分完全切断,把巴勒斯坦社区隔离成南北两个板块。以色列财政部长斯莫特里奇公开表示推进E1就是为了回应多国承认巴勒斯坦国的举动,要用定居点建设来“消灭可能性”。
第二堵墙——圣城耶路撒冷归属的困局。耶路撒冷对双方都有极为重大的政治和宗教意义:以色列宣称整个耶路撒冷为其“永恒且不可分割的首都”,而巴勒斯坦则坚持以东耶路撒冷为未来国都。自1967年占领东耶路撒冷以来,以色列实际控制并吞并了这片土地。1980年,以色列通过立法单方面宣布“完整的”耶路撒冷为以色列首都。超过35万巴勒斯坦人居住在东耶路撒冷,但他们被以色列视为“永久居民”而非公民,面临土地被征、房屋被拆和定居者不断涌入的压力。
第三堵墙——巴勒斯坦内部分裂严重。自2007年哈马斯夺取加沙地带控制权以来,巴勒斯坦实际上被一分为二:加沙由哈马斯统治,约旦河西岸由法塔赫主导的巴勒斯坦民族权力机构管辖。内部的政治分裂直接导致治理的瘫痪和战略方向的摇摆。巴勒斯坦迟迟无法举行全国大选来产生统一的民选政府,许多重要决策无法在全境推行。更棘手的是,武装力量的整合难题久拖不决。哈马斯拒绝解除武装或将其编入巴勒斯坦安全部队,但以色列和西方将解除哈马斯武装视为巴勒斯坦建国的前提条件之一。
第四堵墙——来自以色列的全方位“反建国外交”。首先是经济绞杀策略,以色列利用对巴勒斯坦经济命脉的控制,对其实施系统性打压。其次是外交报复手段。当多国酝酿承认巴勒斯坦国时,以色列不惜采取强硬的双边报复,包括威胁关闭相关国家在耶路撒冷的外交机构。第三,以色列还祭出加速扩张和吞并的实招作为“反制”,试图通过既成事实来彻底封死巴勒斯坦建国的希望。
4.实质性建国需要分三步走
面对上述重重障碍,国际社会和当事各方需要探索如何把象征性的“承认”转化为实质性的“建国”。一个可行的路径是分步骤、有条件地推进。

2025年9月23日,在约旦河西岸城市希伯伦,民众挥舞巴勒斯坦旗帜,庆祝多国承认巴勒斯坦国。新华社发(马蒙·沃兹沃兹 摄)
第一步是全面停火与人道救援破局。没有和平环境,建国无从谈起。当务之急是促成巴勒斯坦各抵抗组织与以色列达成稳定的停火协议,并大幅改善巴勒斯坦被占领土的人道状况。具体措施包括:立即全面开放加沙和西岸的人道援助通道,解除对民生物资的封锁。国际社会应施压以色列履行被占领土的人道义务,将每日援助恢复到战前水平,并建立监督机制确保物资直达民众手中。
同时,应推动战俘与被扣人员的交换,以建立基本互信。国际调解方可斡旋达成“人质换囚”协议:由哈马斯释放所有剩余人质,以换取以色列分批释放若干关押已久且未涉重大暴力罪行的巴勒斯坦人。在停火基础上,由联合国及红十字国际委员会等派出监督员,进驻加沙和西岸关键口岸与设施,确保人道准入的连续性和安全。
第二步是建立过渡治理架构。停火之后,巴勒斯坦需要一个能够代表全体人民利益、有效运转的过渡政府架构,来承接重建和建国任务。鉴于巴内部割裂和互信缺失的现状,过渡政府宜采取技术官僚型联合政府模式,由无党派专业人士组成,以避免派系之争。过渡政府的首要任务是负责战后重建特别是加沙的重建工作。
过渡政府还需着手整合加沙和西岸的行政体系,为防止腐败和权力滥用,建议在过渡期引入国际监督机制。至关重要的是,过渡期还需规划巴勒斯坦安全部队的重组,努力将合法武装力量统一于国家指挥之下。可在别国培训和帮助下,整编出一支统一的巴勒斯坦安全部队,逐步吸纳各派武装人员。
第三步是主权移交路线图。在政治和安全局势稳定、巴勒斯坦内部治理整合取得进展后,各方宜着手制定明确的主权移交时间表,逐步将被占领土的实际控制权转交巴勒斯坦政府。具体包括分阶段撤出以色列军队和清除定居点;之后再就耶路撒冷问题寻求“软着陆”方案,考虑在东耶路撒冷实行特殊的国际共管或联合管理地位;然后明确时间节点,一旦以色列完成撤军并解除封锁,巴勒斯坦即可正式宣布独立建国。
多国承认巴勒斯坦国的浪潮具有重大象征意义。它在国际法和外交上削弱了以色列对被占领土的永久占领叙事,重申了巴勒斯坦人民拥有独立建国权这一不可剥夺的权利,将巴勒斯坦问题重新锚定在联合国决议和国际法框架内。
然而,冷峻的现实不容忽视:仅有外交上的合法性,并不足以撼动占领的“铁墙”。如果没有以色列实际撤军、没有美国调整其中东政策、没有巴勒斯坦内部真正的和解与善治,再多国家的承认也可能只是飘扬在空中的一面旗帜,无法带来一个运转正常的国家。
值得注意的是,中国近年来在巴勒斯坦问题上发挥了建设性作用。北京成功斡旋了巴勒斯坦各派别签署了《北京内部和解宣言》,为巴内部团结指明了道路;同时中国秉持“发展促和平”的理念,倡议将巴勒斯坦纳入“一带一路”框架,通过大规模经济援助和基础设施建设提高巴人民生活水平。
未来,随着地区格局演变和全球民意的推动,巴勒斯坦建国的天平或将逐渐倾向正义一方。但归根结底,决定命运的还是行动而非声明。承认是一把钥匙,但只有各方共同铺就坦途,这把钥匙才能开启通往真正独立建国的大门。
来源:瞭望智库